满身花雨又归来

张健

“外甥是条狗，养了就要走”，我对这句话耿耿于怀很久了。这是我上了年纪的外婆爱挂在嘴边的谚语，像是在打趣我很久都不去看她，又像是在自嘲自己有儿有女，最后还成为了孤独症患者。我与外婆的感情最深。自从小时候我离开家乡以后，每年过年过节，我都会回家看外婆一次。每每回，新而又新矣。

辗转到最后一趟大巴车停下的地方，是这个村子里最热闹的街巷。街巷透露着南国的别样景致。大抵因为这里是一片开风气之先的土地，这里的街巷融合了新派与古典的特征，焕发着特有的气质。落英缤纷，是这街巷最浪漫的景致。白玉兰、紫金花安谧地从高高的枝头落下，嵌入春泥，点缀出一条深远而幽美的小路。巷里的大榕树垂着根须为小巷的居民于湿热中带来阵阵清凉。村里人勤快且懂得生活，早茶是专属的情调。街坊们走入就近的茶楼，要一壶茶，买两笼精致的小点心，三五一桌拉拉家常，就能度过一个早上。即便是赶早班的年轻人也会起个大早，买一份报纸，就着一盅两件，边吃边看。这里热闹而不躁动，在悄然中留住简单的美好。

在我下车之前，这一切旧的景象裹挟着个人的思索尽在我眼前和脑海里一一排开，仿佛多年来都没有改变过，像是定格下来的被压在茶几玻璃底下的照片一样，又镌刻着同样的记忆在人心的角落里复现着。此情此景之下，看惯了同样的风景，所以下车之前我还是同样的心情，没有什么值得惊喜，也没有什么可悲伤。因为这就是这里的真貌啊，你不能要求它像我们居住的城市一样车水马龙，人口密集，热闹繁华，更没有资格去指责它，反而还要学会去感谢，感恩这个养育着一群人的虽然粗糙却有别样美感的地方。当我下车抬起头不经心地一瞥时，有种温暖和惊喜涌上心头。这种瞬间，有种无法言说的对固有态度和看法的强烈冲击，是对我这种从这里走出来去丰沃地方之后，耽溺于城市的繁华，对养育之地漠不关心甚至还恶语相加的人的猛烈警醒。

在目光能够触及的地方，新的楼房在默不作声中如春后竹笋，拔地而起。谈不上高，但相比原来的红墙黛瓦，兽环有指音错落的小平房，已经足够好了。主街道每隔一小段距离，都会切进去一条更褊狭的泥土小道，看起来就像人的主血管分支出来的无数小血管，而这些新立的楼房无疑是输送到不温不火的土地上的新血液。一间房子，是家的物质性体现。在某种程度上，一个人有了居住的场所，就有了漂泊心灵栖居的物理空间。房子，是那些在外打拼却不能生根的人老来叶落归根的回归地。

平时穿过这条街道也只不过是步行两分钟的事，但我却花了十多分钟，因为不断被新的生命所牵引。街道两旁居然有绿化带，整整齐齐的小树苗排列在花圃中，这种怎么都不会想到的场景让我不禁心生欢喜。原来在街尾的那个简陋得令人远离的垃圾堆被开发成了一片田字格样式的菜园地，绿色的蔬菜探着脑袋，让人感受到生命的涌动；路旁的桃树梨树趁着这几日的暖风蠢蠢欲动，配合着一切的新生命，好像在赶制着一件专属于这里的春装。这都是新的生命，新的血液啊!

曾经被大多数人们视为迫切地想逃离的旧窝，面临着成为留守儿童村和老人村的境遇，它也曾一度是落后、封建、愚昧的代名词。而今，在这个甚为偏僻的地方，我可以生动活泼地感受到它的变化与向上的努力。虽然，根基的改变很缓慢，但是，农村，也会像城市那样，不会一成不变的；农村，那也是一个想要成长，想要变得强大的男孩子啊！

一条路，被人反反复复地走过无数遍，从夏到秋，从小到大，从梦想到现实，随境迁改。这条路，无非就是回家的路。从泥路到水泥路再到柏油马路，这个过程太过漫长，我们很多人等不起。所以，我们渴望出走，憧憬更美好现代化的生活环境，这无可厚非。只是，我们不要总是瞧不起自己或者父辈出生的地方，在浮躁喧嚣的今天，帮着万恶的流言蜚语一起摧毁一代人心中的栖居地。

满身花雨又归来，溪水急着要流向海洋，浪潮却渴望重回土地，在绿树百花的篱笆前，我们曾那样轻易挥手道别。而沧桑二十年之后，我们的灵魂或许会夜夜归来，与故乡苦苦守候的思念者相聚。